没有告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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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3年12月，上海电视台狭小演播厅内，末代甲A潦草收官。

那天在颁发赛季各类奖项，领奖者各怀心事，唯有李毅笑得天真烂漫。

他穿了条喜庆红裤，捧着小小的最佳射手奖杯。足协为了省钱，奖杯没做金靴形，而是铸了个巴掌大的足球。

甲A就这样被卷入往事，李承鹏说，回忆起来就像上海泡饭，隔夜的水泡出隔夜的味道。

那天参会的人大多被时光埋葬，但李毅别有奇遇。就在颁奖同一个月，百度推出了贴吧。

那年中国个人电脑有2000万台，网民有6000万，中文网站仅30余万家，搜着搜着就到了荒野边缘。

贴吧就是荒野边的客栈，听故事的人，说故事的人，最后都变成故事里的人。

那时的互联网尚被论坛所统治。

天涯如擂台，猫扑如集市，贴吧如简陋驿站，劣茶一壶，浊酒三碗，自由来去，百无禁忌。

军迷争论装备，黑客炫技破解，刘慈欣在老家贴吧用小号评价自己小说，“很真实很震撼的，这作者是不是真打过仗？”

鬼吹灯贴吧内，有匿名网友等更新无聊，写同人贴《七星鲁王宫》，写着写着就写成了《盗墓笔记》。

那些年，贴吧允许匿名发帖，作者显示是发帖时IP地址，最后一位是星号。那星号，就像行走江湖的遮面斗笠。

2004年，李毅吧成立，最初由两名高中女生打理，帖子不过是小女生仰慕偶像的青涩心事。

随着李毅睡眼惺忪地说出“天亮了”，以及媒体那句“护球像亨利”，大帝之名不胫而走，网民冲入李毅吧。

那是互联网迎来的第一批年轻人，他们青春，好斗，厌倦传统，藐视规则，喜欢越界游荡，像风中结伴离队的候鸟。

他们调侃李毅的帖子被小女生吧主删掉，于是换各类曲笔写，并起名叫“内涵”。

小女生被内涵贴几番调戏愤而辞职，李毅吧从此变天。

因内涵贴层出不穷，李毅吧被网友赞为百度卢浮宫。别的贴吧可以一目十行，但李毅吧总有惊喜。

没有大V，没有粉丝，贴吧内众生平等，比拼的只有发言的精彩度。

网友“恐怖爵士”写了44页文档追忆当年，说那是最单纯时光，到处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芒。

李毅以古怪的方式被抬上神坛。2005年李宇春超女夺冠后，她被李毅吧封为大帝排行第四的妃子。老大是芙蓉姐姐。

“春哥纯爷们，铁血真汉子”等段子从李毅吧流出，玉米们怒不可支：人间居然有这样的地狱。

此后，李毅吧被玉米投诉，吧主全部被撤，李宇春粉丝在李毅吧嘲笑辱骂，终于引发互联网第一次爆吧发生。

2007年6月21日，李毅吧振臂高呼，多个贴吧呼啸跟从，李宇春吧一夜被刷屏1900多页，被爆十万贴，陷入瘫痪。

那是专属于粗犷时代的战役，亲历者“谢里登大道”在豆瓣上记录：

无论你多么藐视这个虚拟的网络，无论你多么不屑于爆吧人群的行为。但是你必须承认，这个时代的年轻人，不会向任何人屈服。他们的词典里没有妥协，而他们终将成为一个时代的主宰！

那几年，最热门的畅销书是托马斯写的《世界是平的》。

书中说新时代降临，始于柏林墙倒塌和互联网建立。

草根们为此欢呼雀跃，并一度深信不疑。

2

世界真的被抹平了么？

李毅吧的年轻人最初自称为毅丝，充满网络精英优越感。智力是门槛，幽默是标尺，他们拒绝庸众入伙。

然而，随着越来越多迷茫的年轻人涌入，门槛踏破，标尺折断，毅丝反成少数派。

几番争吵分裂后，屌丝骂名诞生，在荒唐演化下，骂名又成了本名。

外面的世界正错落成阶梯，高处如蜃楼，网络世界只求自嘲和解压。

李毅吧吧友大卫库克写了首歌，有几百万点击，歌中唱着屌丝专属忧伤，“平行线不会交叉”。

简书上，有人追忆李毅吧名动一时的写手“NC儿童乐趣多”，他讲了上百个故事，但模板都一致。

懦弱的小人物，幸福就是在网吧捧起盖饭，女神对他如冰山冷酷，对高富帅又百般温暖。

男默女泪的套路，总能引发回帖浪潮，人们在自嘲中入戏，最后发现戏如人生。

2011年，贴吧取消会员发帖门槛，所有人都被淹没。

那些原始的发帖痕迹，那些有关天真的全部记忆，被时光淤泥一层层覆盖，渐渐无人记得。

2013年，贴吧十年，注册用户超6亿，已成庞然巨物。

高级玩家在贴吧讨论跑车，底层老哥在贴吧信奉窃格瓦拉。关键词联通着小世界，贴吧有两千两百万个小世界，每一个都热闹又荒芜。

那一年，李毅在微博上怒斥时任李毅吧吧主牟利。

坊间传言，当年李毅吧时任吧主靠置顶帖子，便能年入百万。

商业浪潮洗刷着折叠世界，每个人都是流量中的泥沙。

贴吧最后制造了流行“元芳，你怎么看？”，泥沙随波逐流，人人都只愿做观望者。

在一个小众游戏贴吧，有小网友询问一款国外游戏何时汉化。

他从初中问到大学，吧友越来越少，最后自己孤独地完成汉化。

2012年，CNNIC发布报告，2012年社区/论坛用户为1.4469亿人，增长率为负2.3%，一个时代终结。

此后，高知远行知乎，文青眷恋豆瓣，贴吧中的高楼常常只余签到帖。

时光深处，有人喊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，但应者终寥寥。

3

2017年，猫扑传出消息将卖身东方网，一年后，天涯筹划发行区块链币。

这两年新入李毅吧的年轻人，大多没看过李毅踢球，只模糊知道是个远古国脚。

老毅丝三年前接受智族GQ专访时，徒留一声叹息：

“黄图横行，水帖遍地，遍地都是毫无尊严骨气的广告狗，拜金狗，黄图哥，约炮狗。卢浮宫早就塌了。”

那千万个小世界正在浪潮中飞速变幻模样。

疾病贴吧被医托占领，电影贴吧被卖家垄断，明星贴吧被艺人团队接管后，改为官方贴吧，里面是清一色赞誉，梦幻又僵硬。

有网友调侃，很多年前，在贴吧求资源，下面是整齐的好人一生平安，而今回帖清一色是卖网盘的。

一切都可收费，一切都可收割，我们曾以为粗鄙的草莽时光，原来是最美好的时光。

万维网发明者伯纳斯·李，曾反复追忆互联网建立初衷：一切要和收费、会员、权限等名词划清界限，形成一个“自由开放的社群”。

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，他还特意登上巨大的舞台。

互联网之父敲击电脑，向全世界网络发布一条简讯：“这属于每一个人”。

然而，那些穿越海底的电缆，那些暗藏楼宇的基站，那些密布于空气的电波，早已建成了一个复杂的新世界。

而且慢慢的，两个世界并无分别。

我们所剩的，只余眺望曾经留下的痕迹。

今年5月，百度发通告，所有2017年1月1日前帖子都无法查看，原因是“数据系统升级”。

知乎网友说，一个时代消失了，那些充满朝气的故事，随风而去，最后无人记忆。

作家张嘉佳曾写道，记忆就是座沙城。

偶尔梦里回到沙城，那些路灯和脚印无比清晰，而你无法碰触，一旦双手陷入，整座城市轰隆隆地崩塌。把你的喜笑颜开，把你的碧海蓝天，把有关于我们之间所有的影子埋葬。

没有告别。

沙城无过客。